作者:刘继潮
在安徽美术圈内,60岁以下的人,几乎不认识、不了解申茂之其人其画。
台湾雄狮图书公司,1989年版的《中国美术辞典》268页载有:“申茂之(1904至1976)现代画家。字柏馨,号柏庵、申拓,安徽芜湖人。1928年毕业于北京艺术专科学校。1949年后,历任山东大学艺术系、华东艺术专科学校美术系、安徽师范大学艺术系等教师。擅长工笔花鸟和草虫,兼擅书法、诗词。曾作有《凌霄孔雀图》,现藏安徽省博物馆。”
然而,遍查1994年版《安徽当代美术家人名作品图录》,却没有读到画家、教育家申茂之的词条。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安徽美术发展进程中,承上启下的关键时期。遗憾的是,安徽现代美术发展的起承转合,今天已变得模糊不清了。
当时,省政府吸引人才的优惠政策,为安徽文艺发展赢得了机遇。安徽省艺术学院的创建,从上海挖来王碧梧、孔小瑜等名画家。申茂之也是这个时期,从无锡华东艺专回到家乡芜湖,任教于皖南大学艺术科,之后又合并到省艺术学院。省艺术学院于1961年,开始招收美术专业本科学生,两年后分国画和版画两个专业班。不久,院校调整,1963年秋,国画和版画班并入合肥师范学院艺术系。申茂之任国画班的白描、工笔重彩、史论课教学,之后又参与指导国画班的毕业创作。现为省美协副主席耿明、省画院一级画师徐永万、省画院特聘画师石里溪等,当年是申老的得意门生。也是1963年秋,我们成为安徽师范类美术专业首届本科学生,进入合肥师范学院艺术系美术专业学习,和国画、版画班同学一年,那时很羡慕他们的分专业学习。1963年是高等院校专业学习氛围最好的一年。1964年开始“四清”运动,接着就是文化大革命。申老是运动中最早抛出的牛鬼蛇神。
申茂之与萧县走出的雕塑家刘开渠同为1904年出生,比肖龙士小五岁,比王石岑长十岁。申老1928年毕业于北京艺术专科学校,这一年正巧徐悲鸿任该校校长。据说,他保存的徐悲鸿的信札和字画,早在50年代,多已捐赠北京徐悲鸿纪念馆。申老在教学中,从来不向学生谈论自己,与少数亲近的学生交往,也从来不谈自己过去的师承和社会关系。学生仅能于申老言行举止中,感受到老一代知识人的清高和儒雅。于申老的绘画作品中,感受到非同世俗的气息和高古的格调。同时,对申老又存有些许神秘的虔敬。
申老教学严谨,在老一辈的国画教师中,他的教学理念,已经摆脱传统国画师徒式传授的老套路,而基本采用新式美专国画教学的模式。注重技法理论讲授、范画、示范、个别辅导。申老擅工笔花鸟,兼擅书法、诗词,亦作意笔,又具美术史论之长,他独到的眼光,全面深厚的国学修养,在学生中赢得景仰。
中国画发展至宋代,工笔、意笔并存,院体工笔甚获宠幸。文人画兴起,苏轼的“论画以形似,见于儿童邻”语出惊人,影响深远,其潜含之意视工笔为雕虫小技,丈夫不为也。其后,元明清几成文人画的一统天下。从事工笔创作,而能脱俗,进而得到文人的认可、赞许,绝非易事。申老的工笔花鸟,高人之处,在于脱俗,其勾线讲究书法的高古意趣,其设色讲究沉稳深厚而不媚俗。著名理论家刘汝醴80年代时,曾说:申老走了太可惜了,在中国工笔画界,申老的作品非常难得。绝不在某些大名头之下。近日得见申老一帧扇面,画两朵牡丹,十分精彩。款曰:“以敦煌唐人壁画赋色法写此,得有纤丽浓艳之姿,岁次壬寅仲夏月柏厂拟古并识”此画作于1962年。申老自谦“拟古”,其实是主动学习民间艺术,运用“敦煌唐人壁画赋色法”于工笔创作,循此路径却收到国画色彩创新的效果。
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当是申老花鸟画的创作旺期,不少精品多出于这个时期。《春雨江南》申老自题1958年画于鸠兹,此时申老已回家乡芜湖。《春雨江南》是由工笔技法和意笔技法共同完成的佳作。工笔画家能在画面上自然地糅合意笔手法,且能达到画面的和谐完美,画史上实属罕见。仅这一点,表明申老创作思路灵活,不拘一格,艺术修养全面。
古人有“杏花、春雨、江南”的佳句,意境清丽幽远。《春雨江南》一画以视觉语言对此作了独特的诠释,可谓匠心独运。画面左上部,两只鸟蹲于枝干上,一只作缩颈状,一只回头作梳剔羽毛状,杏花清艳欲滴,若隐若显,皆以工笔描绘,精到入微而灵动;画面下部以意笔挥写的数丛墨竹,干湿浓淡一任自然,烘托出浓浓的雨意。不读画题,仅凭视觉感受那独特的形象和墨彩,人们似乎已置身于江南、春雨之中。一般而论,人物画创新可以从题材突破,山水画创新可以从境界突破,折枝花鸟画多从构图形式突破。《春雨江南》的构图特有讲究。鸟、花、枝干、竹,暗含的数条斜线,相互交搭勾连,制造了静中寓动的生动气韵,建构了丰富多样的平面空间,右上方三行精妙的题款和两方朱红印章,成为画面有机的组成部分,最后起到全图合与结的特殊作用。画面上起承转合理路有序,点、线、面交叠穿插节奏清晰,构图严谨、活泼而富于变化。受传统文化易简思维的影响,申老花鸟画的构图多追简洁,不取繁缛,如:《红叶小鸟》、《冰霜》等。
申老作于1935年的一幅青绿山水画《蓬莱春光》,画上有多位名人题款,引起我研究的兴趣。申老自题“乙亥春暮……画于旧京”,又题“图成南归,辛已补白”。即这幅画1935年画于北京,画好后南归上海,1941年补题,该画历经八年最终完成。可见,《蓬莱春光》在作者的艺术生涯中非同寻常。
《蓬莱春光》画上中部,为溥儒题五言绝句,溥儒即溥心畬,皇族,山水画宗法宋元,
30年代中期与张大千齐名,有“南张北溥”之誉。据说申老曾拜溥儒为师,笔者在其亲属处看到申老与溥儒的合影。溥儒生于1896年,长申老8岁。论溥儒的名望,能在后学的画上题字,其社会影响远大于奖掖之意。溥儒题款的左侧,为凤先生所题四言古风,凤先生即吕凤子,生于1885年,长申老19岁,当时已是很有影响的国画家、美术教育家,其题字亦十分难得。另外,有紫荆花馆老人夏敬观题书“笔妙秋毫”,其人光绪举人,民国时任浙江教育厅长,近代诗人,亦能绘画。有莲坨朱大可题诗,其人为旧体诗词的著名诗人,当时已属年齿高迈的老者。再有括苍山翁朱其石题诗,其人篆刻得吴昌硕亲授,识见甚高。从以上题款不难想到,申老当年艺术交往面之广和层次之高。透过艺术交往的现象,更可感受到申老当年艺术品味和人格修养的魅力。解读《蓬莱春光》所获得的信息,只是申老三四十年代艺术活动中的一个小局部,更多的信息和对申老更深的了解,有待于对历史资料的更多的发掘和收集。
社会制度改变后,申老在全国的影响仍有余绪。六十年代,李苦禅先生到安徽艺术学院讲学,独有到申老家中看望叙旧。七十年代,曾为徐悲鸿秘书的黄养辉先生,多次以书法题赠申老,有上款为:“茂之学长兄为花卉高手,曾在友人处得见水仙佳作,精妙绝伦,赞叹久之,兹拟乞大笔水仙借资观摩,抛此金陵之砖,引求黄山之玉,即希笑正并祝康寿,1974年元月书并记。(黄)养辉”。正值申老绘画创作迈向登顶的关键时期,遭遇文化大革命的劫难,申老的艺术创作被迫突然中止。1976年,申老在凄凉中离去。
接受撰写申老绘画研究任务初始,只见到有关申老的简介文字总共142字,还有几张画作的照片,简直无法下笔。经过访问了解,逐渐获得较多的感性材料,使我深受触动,有时竟夜不能寐。解读申老的过程,与其说我在撰写评论,不如说是申老以他存留的艺术为我补授了重要一课。
唐孙过庭《书谱》中有言:或人亡业显,或身谢道衰。当下社会市场对艺术的过度包装、过量炒作,将制造某些身谢道衰的艺术历史。申老生前死后至今,没有一本个人画册,没有举办过一次个人画展,几乎也没有一篇评论他艺术的文字。30多年过去了,遗忘遮蔽了历史。西方哲人海德格尔指称,“存在者”消亡了,然而,精神、艺术、文字符号却“存在”着。在解读申茂之其人其画时,我深切感受到“人亡业显”的历史震撼。
(完稿后,2008年8月31日收到郑震老师的信,同时寄来他写的《苦涩的忆念——记申茂之先生》一文,尚未发表,信上说:“找出一篇稿子,是我写的回忆申茂之先生的文章,写得杂乱,寄去供你参考。”收到郑震老师的信,我感动不已。另,郑老有记写申茂之先生的短文,80年代后发表于芜湖一小报。特附记于后。)
2008年8月28日于庐上放眼斋
刘继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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