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友人偕新安画家张仲平先生过舍下,虽初次见面但同道相契,谈及历史及当代安徽画坛、兴致很浓。晤谈中得知仲平先生令祖张翰飞和令尊君逸先生都是著名的新安山水画家,在二十世纪早中期享誉北京画坛。而仲平先生的画名远播,一门三代才艺相承,堪称画坛一段佳话。
新安画派之名始于明末清初,以遗民画家僧渐江(弘仁)为首,合查士标、孙逸、汪之瑞,史称“新安四家”。明末清初之际是文人画高峰,流派纷呈,大家迭出而名扬画史。从地域上看大多活跃于长江中下游的安徽、江苏、浙江一带,其山水画大多宗绍元人,如“四王”的山水可见黄之久影响,而渐江则明显走倪云林清逸简淡一路,只是更加冷峻理性,这也是他身世性格所致。四位画家多活动于新安江地区,以黄山一带的山川入画,志趣相近,画风大都以萧然简远著称于世。一个画派的形成固然和地区画家群体的出现有绝对关系,但杰出大师的领率核心作用是不可或缺的。新安四家在苏皖地区的影响也是悠长的。在20世纪初年以黄宾虹为首的包括汪采白、张鹏翎(翰飞)等,又复崛起。黄宾虹早年习画浸润于新安各家,倾毕生之力潜心精研古今画法,积学深厚终成世纪大师。然而就是黄宾虹这样的大师,几十年间一直被忽视,直到近年,他的艺术方始尘埃拂尽而光辉璀璨,而他在中国画理论上的卓见还要等待更深入的研究和发扬。由于上世纪中国社会处于不断变革动荡中,许多地方画家包括新安画家们不得重视与发展,也是令人扼腕而无可奈何的事。
因此在沉寂数十年之后,新安著名画家张翰飞和张君逸父子的艺术又有机会展现在世人面前,不仅使我们看到20世纪早期山水画两位杰出人物的艺术风貌,同时通过一门三代画家作品展示,令我们从一个角度看到一个世纪传统风格的山水画的演化轨迹,也确是令人感兴趣的事。
张鹏翎(1884~1939),号新安居士,生于安徽歙县。早年读书而无意仕进,民国初年定居北京,曾任职于叶恭绰属下,喜书画与收藏,并与陈师曾、王梦白、张大千、黄宾虹、汪采白等名家过往甚密,时时切磋画艺。他是一位典型的文人画家,学养深厚、工诗善书,画艺精湛,惜其画迹留传不多,从现存作品看,他的画虽不乏清逸苍茫之气,但笔墨邃密深厚更接近于黄之久、黄鹤山樵、黄克恭、石涛一路。如一件款题“鸥波设色无迹可寻”的山水画,结构严密,笔墨精湛,气象万千,最宜用“浓厚华滋”来形容,其功力修养与宾虹中年之作相伯仲而居乎上。
张君逸(1905~1969)是翰飞先生之子,早年毕业于燕京、清华两大学,获双学位。青年时期热爱绘事,因得父执辈陈师曾、黄宾虹、王梦白诸先生指导,更得汪采白先生亲授,可谓博采众长,卓尔不群。从他的画迹看,其画风深沉雄肆,笔力恣纵,有一种郁结苍凉之气溢于画外。抗战时期愤而由京返乡,足见其个性与气节。新中国成立后曾在省艺校任国画教师,倾心于教学,循循善诱,其崇高之人品、良师之风范至今仍为当年的学子们怀念。然而晚年遭际不幸,身心俱摧,著作书画及收藏被毁,过早辞世,抱撼终天,令人思之感慨无限。
可喜的是张门有子能传衣钵。仲平先生继其父、祖,痴情绘事,青年时期身处逆境仍孜孜不倦学习绘画,终于在山水画艺术方面取得突出成就。以我看来,张仲平的青年时期经历决非轻松与幸运,例如:在应该读大学进艺术院校的年龄却进了工厂做了工人,书香家世成了青年人沉重的不该背负的包袱。当代著名画家中我认识这样的人:凭着对艺术的热爱和十分渺茫的理想,硬是和恶劣环境较量,侥幸没有被吞没并且熬到新时期到来,终于搭上班车有了一展抱负的机遇,从而达到了较高的人生境界。张仲平青年时刻苦自学,素描、速写、油画都下过苦功,打下坚实的造型基础,中国画方面得到乃父的心法真传、耳提面命,很快进入了传统文化精神的奥境。此外,在工艺厂工作期间临摹古代作品不下数千件,这种作坊式的工作带有机械成分,极易沾染习气而难自拔,但对于张仲平这样有悟性、有追求的心灵而言却可借此掌握古人笔墨语言程式而达到思接千载、迹遇古人的难得境界。
作为一位多年生活在黄山脚下的画家,一位新安派艺术精神血脉的继承者,把黄山作为创作的母题自是情理中事。张仲平自幼生活在皖南歙县那样中华文化的古风古韵的环境中,感受黄山,熟悉黄山,热爱黄山,他笔下的黄山不仅得其形貌,且得黄山神采,更得黄山气息,画出了黄山四时不息的生命。他笔下的黄山越画越好越精,腴润温厚,骨肉匀停,云水涌动,氤氲酣畅。在当代黄山的佳作中,别具一格,堪称上品。张仲平诸多作品中,长江三峡和峨眉山也是常见题材,有不少气势奔涌、惊涛裂岸、云排青峰的佳作,不惟丘壑生动,气象浑沦,而且老笔纷披、墨彩华滋,令观者从笔墨之美中得到文化之陶冶和意镜美感之享受。作为一个具有良好功力修养的当代传统型的山水画家,张仲平的艺术凸显了传统风范的魅力,表现在笔法上灵动而不轻浮、沉厚而不板结、墨法润泽而不漫漶,丰富而有节制。
张氏三代薪火传承,殊为难得。细心的观者会从三代画家的艺术中看到二十世纪中国山水画发展、演化脉络的一个具体而微的显例。就张氏艺术来讲,是从祖辈的文人画精神浓厚的古典形态逐渐演化到张仲平的当代传统型的过程,其中有明显的传承与嬗变的转迹,可明显看出时代趋势对个人的影响。它有力地说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载体——中国画艺术具有固守和应变的能力,从而显示其坚强的生命力。它的本固枝荣,禁受得住风雨的摧折和困难的考验。一方面,它的根系深远,不但有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积淀,而且得到了亿万人民的喜爱,它具有的文化精神之根就存在和来源于最广大的人民群众之间;另一方面,中华文化既有顽强保持自身传统的特性,同时又有善于汲取外来优秀营养不断充实改善自己适应时代的特性:善持而不僵化,应变而不失自我。回顾百年中国画发展历程,反思新时期以来的种种经验,透过一时起伏的尘嚣,中国画的身影并未如某些人预期的那样会“边缘化”而淡出时代,相反却有日见壮大之势。新世纪带给中国人的是新的信心和努力前进的动力,我相信中国画家们也绝不会例外。
2002年初夏五月于京华道不孤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