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翻读人民美术出版社为著名大写意花鸟画家郑正先生所出精美大红袍,心中啧啧称好。梅兰竹菊荷松牡丹,蛙鸟鸡鹤八哥翠鸟……无一不精,天趣横生,墨色可人。品之又品,咀嚼“笔墨”大味,捻出精良,真如老玉般温润莹透,又如宝石般细致考究,更如一位牧笛老手吹出的一串串、一波波,朴实、浓厚、松快、鲜活的妙籁天音。即将望九的“正翁”真是越画越活,大作迭出,实乃当今花鸟画坛之一奇葩也!
不妨试着以画说话,翻至《高风亮节图》,足见“正翁”画竹的上乘家底,不但运墨而五色俱,用笔的节奏也如男中音歌手缓缓扯开调子,笔笔见情见性,水分的合理利用使得竹节参差排列富显层次,尤其淡墨湿墨并用,生发盈壮元气,潇洒、利落,若没数十年功力,笔性很难如此拿捏自如。看其嫩叶新枝,颇显心性之天真烂漫。焦墨劲写的竹叶层叠掩映,拉近与观者的距离。郑正先生取其苍竹劲节局部放大,通过墨法的灵活对比运用,用笔的苍劲老辣,完美衬托了人之气节与风骨。画面右上区竹影参差晃动,郁勃之姿早已荡出画外,浮想联翩中一片茂密的翠竹林迎着春风尽情舞蹈,风吹打叶的“唰唰”声忽远忽近,一清雅高士独坐磐石,安详沉醉,不分竹我,干净明白,一派超脱。昔北宋文与可“戏竹”而成竹于胸,求“意在笔先、神在法外”,“正翁”之竹,笔前笔后都是“意”,法里法外都蕴情;元代李仲宾对竹写真,冥搜极讨,用意情深,尽得竹之情状,被赵松雪赞许二百年来只一人。“正翁”之竹,亦从写生中来,“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竹之声、形、质、影均生起于心象。业已人竹合一,元气淋漓,已入板桥所主张的“师其意不在迹象间”的真境界。
继如《红花百日无艳色》亦是局部放大取景,花叶以“没骨”出之,尤其花瓣,似蘸些“宿墨”,和以清水润着笔头,在自然生发中,以丰富的审美体验掌控时间与节奏,从而出现莹透的“羽痕”,让人爱之欲抚。穿插有势的老枝新蕾,借着笔力生出清趣。此作乃郑正先生1993年作品,“笔墨之道”精熟于心,“浑厚华滋”近在眼前。续赏《幽谷飘香图》,乃一特写镜头,兰花是“正翁”的拿手好戏,颇得舅父、画兰大师萧龙士先生真传。兰叶疏密虚实尽展百态,中锋用笔灵活格致,叶以焦墨写之,略见碑篆笔意,花蕊偃仰俯卧,音符乱跳,土坡、巨石皴点又是笔笔“入纸”,“正翁”的书法功力卓然成家。整观画面,最突出处乃“正翁”之“构图造势”,画面从左下方开始朝右上方运动迂回,起承转合张力凸显,幽深高谷,俏兰远影,馨香四溢,实乃君子栖息之境。
对色彩的辩证处理,郑正先生颇备心得。观其《南瓜图》《山芋图》《田园夏月花似锦》《紫葡萄》《事事如意节节甜》等作品,除了齐白石一路的“红花墨叶”,雅俗相赏,“正翁”更是在笔墨老辣、苍嫩、松透的基础上自设“家法”。他在水墨将干未干之际,携着书写过后的余兴,再蘸少许淡墨,清水为媒,取藤黄、鹅黄、胭脂、曙红、花青、赭石等颜料,用情就势,变幻调和,借助老辣的笔性、恬淡祥和的心境、青刚慈柔的气质,完全放开快意抒写,田园生活的烂漫与殷实随即而来。在墨彩交融,墨彩无碍,立中有破的互证过程中,入胆得魂,因笔墨“老到”,故而色彩“艳而不俗,沉而不死,静心和雅,愈老弥香”。因此可知,郑正先生的“画味”乃经年累月深入生活,用心一点一点调配熬制而成,浸满淳厚、善良的“温度”。
简略品赏“正翁”佳作,虽多浅显,仍来启示:优秀的艺术创作不单属于民族和世界,更属于作者真实的灵魂世界,因为只有他明白那“妙不可言”的秘密所在。别人真懂或假懂已然次要,“正翁”一直守护着干净、纯朴的精神家园,怡然自得。
纵观中国写意花鸟,自南宋牧溪开辟“意思简当,不费妆饰”的写意画风,元初钱舜举随之充入“士气”,力求摆脱对形似的刻意追求,创水墨写意之先声;承至明代沈周的花鸟创作,在牧溪与元人“文人墨戏”“水墨淡色”写意画法基础上,努力开拓,继而出现“朴厚淡逸、笔墨泼辣”的艺术风格;之后,白阳山人续使笔墨愈发淋漓放纵,树立大写意之风标;及至明代后期,山阴青藤横空出世,站立白阳之肩,势头更加沉雄奔放,笔法愈简、意味更浓,癫狂之际,水墨携着风雨呼啸而下,已不知绳墨、成法为何物!随即开启了明清以来水墨大写意的花鸟新途径;清初八大,腕底洗练,造型夸张,构图险怪,笔法雄健沉静,墨色典雅,开创“奇崛空灵、出人意表”的艺术特色;延至清中期,扬州李复堂,破笔泼墨,横涂竖抹,随意点染,纵横驰骋,“随心所欲不逾矩”,令观者激赏叹服;清末吴昌硕,蒲作英,皆是笔力雄强、意趣浓厚、天马行空、气势磅礴之豪杰;老缶之后,白石老人缓缓而上,苦禅、天寿并肩而行,中国大写意花鸟迈入新时代。白石翁乃当之无愧的文人画大师,他以书入画,引诗铺底,开拓出清新质朴、情趣盎然的时代语言,可谓承传经典,推陈出新,真切展现了中国画传统的人文之现代精神。白石老人用色雍容,轻快,朴素,鲜活,将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民间色调糅进笔墨,如此画面便有了人间烟火,结束了文人绘画孤芳自赏的时代。贴近生活、大俗大雅、直抵人心,白石翁艺术的覆盖面之广亦是前所未有。
而其承传的优秀弟子中,曾受吴老缶指点,继拜白石门下的“龙城”萧龙士成就斐然。白石翁曾大赞其画荷作品,惜不留恋京都繁华,甘于地方作一教书育人老画师,遂为安徽画坛翘楚。淳朴恬淡的民风使得龙士先生笔下,苍润厚重中漾出几分野逸清趣,人书俱老,人画合一,萧龙士先生精炼老辣的笔墨功夫终至炉火纯青,今之世人皆识之宝之。1990年,先生于101岁高龄乘鹤西去,痛惜之余,所幸薪火相传血脉相连,龙士先生之甥郑正毅然扛起“龙城画派”
的大旗,迎着时代春风辛勤耕作,为这一片古老、厚重、毓秀的热土开拓出了更为温甜、幸福、和谐的丰收美景。泽被后人,功在当今,福德无量。
如今,郑正先生年近望九,沉醉于“正翁”的艺术家园,渐渐觉出文化之根就在这里。是的,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返朴归真,大美不言,童叟无欺。传统的生命是鲜活,它一直在选择、涤清、萃取中更新、壮大、成长,它融不得无视与背叛,因为它是中国艺术赖以生存的文化渊源。自寻捷径,只能迅速枯萎。郑正老先生经历了旧学文脉依旧完整而精良的历史阶段,他6岁便随龙士先生研习书画,与传统书画结缘,他就把对真善美的追求当作了毕生的信仰。八十余年,日夜不辍,心追手摹,反复轮转求教于先贤,以苦为乐,忠心不渝,这一淡泊名利,痴心朝圣的过程本就是一个奇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艺术唯真,郑正老先生终获自由大境。就如文章伊始,逐一品析佳作,“正翁”对中国传统“笔墨”的理解与运用已入真境,笔墨精神重在“写意”,笔墨“内美”为上,笔墨功夫必须过硬,郑老先生24岁所作《墨竹》便得白石翁肯定。后屡遭生活磨难,生命考验,资质更纯,1973年,又随舅父造访上海,遇唐云、朱屺瞻、王个簃、来楚生、曹简楼、黄幻吾等多位名家,切磋技艺,识见大增。转又游走南京,拜谒了林散之先生,法门逐一顿悟。
就在这般教学、锤炼、问学、求道的路途中,郑正先生排除万难,乐观豁达,以最佳平和的心态坚持走到了今天。他乃一位坚守传统精华的智者,亦是一位挖掘传统、补充传统、发扬传统的勇者,更是一位面对艺术坦诚无饰的赤子。他爱家乡的一草一木,他的感情是真挚、火热而明快的,他的艺术灵感流动在家乡的每个角落。他的画面一直渗透着健康、清丽、文雅的个人气质,而“真诚”便是他作品鲜明的风格!
承传统之精良,郑正老先生的写意精神直接植入民间。人间烟火亦是“供养”画面,当然有着“白石”之趣,但“情真意切”对于“正翁”来说更为深刻。他远离京、沪的浮躁,应酬算计的生死疲劳,权位的明争暗斗,远离了政治的干扰和扭曲,他活得如此惬意而放松,没有迎合,心地纯净,“用志不移凝于神”,暗合了养生之道,所谓仁寿康久。“正翁”画里画外都洋溢着“生命本体”的正能量,所以,他画面的“人间烟火”是“原生态”的,浸润了乡野清新、芬芳的泥土味,触手可及的“乡亲情”,艺术根系扎得如此深广。
待我返回京城,再次漩入“娱乐效应”,很快又模糊了“自我本真”,“面具交叠”,寻其“艺术”均“假冒伪劣”“旧瓶换新装”,就算那验有“真身”、带着“品牌标签”的几位“热销品”,也已渐渐失去“鲜活”,在“体制”的规整中早已褪去“亮色”,根性稍有不慎亦会过早消亡。
所以,郑正老先生是幸运而幸福的。他的大写意花鸟作品虽然依旧传统题材,但由于他的功力深厚,笔笔见性,笔笔入纸,线条雄健,气圆力方,加之以高贵的品德与修养,画者重心早已悄然转移,已然不在乎“画什么”,而是注重“怎么画”的高度上来了。
前文简单梳理写意传统脉绪,目的就是想欲“正翁”做为一面镜子,携今日之光芒进行折射。回望时空,古人亦有很多遗缺处,如青藤之心狂气躁,不可避免带有“火气”(因年代已久,传世作品原初面貌被时间遮掩);八大山人的理性克制、近乎抽象的构图亦让常人不可接近(情感于艺术若有丝毫主观保留,亦怕招惹“江湖陋习”);李复堂晚年一味霸悍,笔墨草率而现“板”“结”之弊;吴老缶势强至极生出火气(“生”“熟”之道终决于“放下”
);相对近代齐白石虽变法成功,亦全做得“放下”?苦禅、天寿都留遗憾,本来世上就是:事无全好,人无完人。历史的编写必定不可回避人之“主观”,也就永远藏有秘密,何况人之本性最喜人云亦云。故而,就艺术而言,仍有很多“空白”等待后来者发掘与填补。当然,这一责任不是“自加” “自以为”,是时间的选择,还有“良知”的推动。
行文至此,说话已然频出妄语,只当一点执拗,与世俗“人事”无关。艺术问题,最终归根于个人精神。依次论证、对比,客观看待,郑老先生不惧时风,淡泊名利,通达祥和,本根清净,身处红尘,真诚自然。所以,他的大写意花鸟出现了“人书俱老”“人画合一”的高尚之境:没有火气,深接地气,脱略巧饰,朴素天然,达至高纯清旷,美自内发。
因此,首先令徐州一带、“龙城”百姓颇感欣慰的一个事实便是:郑正的大写意花鸟在当今画坛已为“有经可读”
之历史文本。文本的特色就是:本土本色,天然妙造。
癸巳春日写於京畿问斋
文/刘洪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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