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郑正老先生的画展在云龙湖畔新落成的徐州艺术馆举行。来的人不少,除了徐州、淮北和萧县领导和美协、书协的头头脑脑外,竟还有些裤腿沾满泥土的老农。开头以为是郑老先生的亲戚哩,可想想不能有这么多呀,一打听才弄清楚,这些都是老先生的草根弟子。
上世纪80年代,从萧县师范退休的郑正告别县城回到乡村刘套。“乐莫乐于还故乡”。退休回家,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然而先生的举动却好似平静的湖面扔进颗石子,在书画界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萧县春秋时称为萧国,乃著名的中国书画之乡,康乾年间龙城画派曾与“扬州八怪”齐名,享誉大江南北。
郑正六七岁跟舅舅萧龙士学画,十多岁便少有所成,小荷才露。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按动升旗电钮那年,他跟随舅父及李可染等赴京拜见美术界泰斗齐白石。白石老人看了郑正画的竹子优雅灵动,清俊挺拔,十分高兴。挥毫题款:“足下正值妙龄,方能如此佳妙,倘能坚持不辍,将来君家板桥不足道也。”郑正如沐春风,习画更加刻苦。画荷,神清姿爽,青蛙、水禽活灵活现;写兰,极富生机,既朴茂遒劲,又飘逸脱尘,颇多君子之风。刘开渠、李苦禅、李可染、刘海粟等也都在其作品上题款。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能得到这么多艺术大师的嘉奖和勉励,在当今活着的书画家中有几人呢!老先生难道不知,改革开放,经济复苏,书画市场悄然升温,众多书画家都使出浑身解数离开生养之地往大城市挤。从古至今,书画的价格总是与作者占据的码头大小密切相关。合肥一位画廊经理断言:“郑正先生进了省城,凭其作风威望,一幅四尺画卖个万儿八千的岂在话下?”然而,钱财在郑老眼里早已视作过眼烟云。兵荒马乱,大炼钢铁,反右扩大化,三年自然灾害,十年文革,民族的磨难,个人的冤屈太多太多,在其心灵留下了难以治愈的伤疤。好不容易熬到改革开放过上好日子了,老人希望晚年有一个安静舒心的环境,更希望回到故乡刘套。那里有黄河故道的千里沃野,盛开的桃花,飘散不尽的果香,高远的蓝天,丰厚淳朴的民风;那里人杰地灵,培育出萧龙士、刘惠民等丹青高手……郑老回家乡本是想寻求一份安静的,但安静很快被众乡亲欢快舒心的笑声所打破。已鼓起腰包的农民生活需要美,大伙喜欢国画还想跟老人学画。一块“农民书画院”的牌子很快就挂在了郑正先生长满翠竹的农家小院门口。据说这是当时中国挂出的第一块“农民书画院”的牌子。学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本村的也有三五十里外的。论职业有种田、养猪、养鸡的,也有剃头行医的,还有卖包子、油条、狗肉的。农休时集中上课,平时随到随教,分文不取。在老人宽大的正房里,挂满书画,高风亮节的修竹,斗霜傲雪的梅花,富丽的芙蓉,似火娇艳的山茶,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如云飘逸的紫藤,淡泊高雅的兰草,巨叶擎天的芭蕉。头一回来这儿的人都难以相信,这些作品会是出自肚里没多少墨水握锄把子的人之手。有人算了笔账,老人20年授乡徒几百,却也少收入了几百万。然而,一代艺术家淡泊名利的可贵品质又怎能用金钱衡量呢?农家弟子不仅在这里得到了绘画技巧的真传,同时也跟老人学会了怎样做人。
笔者出生在国画之乡,村子离郑老的家十多华里,再加上曾为老先生写过几个豆腐块,淮北喜欢书画收藏的朋友常找我马前带路,去郑老家。老人不管带的礼品、润笔费多少,都很给面子,要几幅给几幅,完了再给司机画一张。还客气地问我要不。有一回等客人都拿到画后,郑老看了看墙上的座钟,言道:“时辰不早,我也就不留你们吃饭了,门口还有位要画的,已等了老大会儿了!”我们这才想起,手里提着用绳拴着几节藕的光头老汉一直在门口蹲着。书画之乡有种民俗,嫁女求些字画作嫁妆,男婚更离不了名人字画布置新房。可乡下人又拿不出多少钱买书画,便带着萝卜、白菜和家养的鸡下的蛋上门求画。郑老觉得都是乡里乡亲,总不能驳了面子,有的连大名都叫不出,但凡是来的都不让空手走。也有人不理解:那么大的身价,咋能凭几棵白菜、萝卜就换幅画?“心随朗月高,志比秋霜洁”。白石先生的划时代精神,是把大萝卜、大白菜带进中国画,把农民种田的耙子、老百姓家的油灯带进中国画,而郑正先生除了师承齐老的画风外,还有藏画于民,当百姓画家,为百姓作画。
有回从郑老家出来,正值隆冬,北风嗖嗖地刮,天冷得邪乎。老先生还想像往日一样要送客人到大门口,我们说啥也不让,相持不下,提出让老人的大儿子代表送送就行了。可等我们走出大门口,郑老还是从后面跟了上来,看着老人被寒风吹动的白发,线条柔和的面孔,我们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泪水夺眶而出,忙催司机快踩油门。待人的态度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百岁老人萧龙士生前说过:“作画必先立人,人品不好,落笔无方。”一个艺术家的出名和作品价位,不仅仅靠作品本身,还有艺术家的人品。蔡京、秦桧的书法都不赖,却没能传世,道理不是十分简单吗?1998年,为纪念淮海战役胜利五十周年,淮北日报社和市美协、画协联手举办书画展,请来一帮书画家现场作画,郑正先生当然名列其中。艺术家们来的第一天安排逛街看市容。免不了要去花鸟古玩书画市场遛遛。
没想到挂出的落款“郑正”的荷花、兰草十之一二为“李鬼”们所作。回到宾馆虽然从郑老面孔上看不出啥变化,还是有些担心老人心里窝上疙瘩。几个人商量一下,告诉郑老准备找工商局的人到书画市场突击打假。老人一听,头摇得似货郎鼓:“算了,算了,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再说有人造假说明咱的画有市场。”一番话令在座的人肃然起敬,宽容别人不也是一种美德吗?书画门派风格各异,常常互不服气,相互贬低,天津市美协原副主席、著名版画家吴燃先生说过,你就有回天的本事,也难能叫两个画家心平气和地坐一条板凳上。在笔者与郑正先生的20余载交往中,从没见他说过别人的画画得不好。
2009年秋,市里一位退了休的老领导约我去郑老家求画,电话中得知,与老人风雨同舟、不离不弃60余载的老伴驾鹤西去,孙子郑思白把爷爷接到徐州安享晚年。徐州古称彭城。萧县有六七个朝代都属其辖治。郑老曾在那里读中学。我们想去看老人,与思白打了几回电话都不凑巧,郑老一次去济南军区讲座,还有一次伤风着凉不便见客。只能把思念之情暂且埋藏心底,心中默念愿老人早日康复。
深秋的北风吹红了云龙山的枫叶,也给我带来了好消息,88岁的郑正先生画展即将举行,邀请我前往。夜不能寐,觉得有个话题该问郑老,对浮躁的书画市场和情系丹青的晚辈有何期待。当见到身板骨十分硬朗的郑老,突然感到这一话题完全多余,因为徐州市委领导的致词和老人家那么多的感人故事已作了最好的回答……
作品赏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