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足音
陈天然
耕稼邙山上，远横大河低。
扬鞭驱迷雾，万里赋晨曦。
此乃一九八一年漫步邙山信手拈来之句，现在看来恰是我艺术人生的缩影。我以超常的兴趣，在农田和砚田摸索到须发皆白，虽然面前始终横亘着重重迷雾，但同时艺术阳光也在引诱着我耕耘不止，奢望碰上个意外顿悟。
虑而后能得
我只上过一年初中，胸无点墨，学画很难。如饥似渴地读书，不舍昼夜地习画，残余的破笔成堆，深入生活磨透的布鞋山积，极力补缺缀漏，仍然明知，去画道之弥远，觉焦心之难释。但我相信，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一九四九年至一九六六年，我在湖北工作，业余爱逛书市，觅得原拓唐颜真卿的《争座位帖》，又选购精印的黄宾虹山水画多种，神游于大唐和现代两座艺术高峰之间，不倦于上下千古之思。攻读《争座位帖》，知书道不亚于蜀道之难。醉心黄宾虹的题画书法，认为其书画融为一体臻于化境，后人无缘望其项背。李可染的《天都峰》面世，我恍然若悟，他不拘泥形式模仿，而是把黄宾虹的治学之道，熔于独辟蹊径的实践之中，确为取法乎上的上策。我很尊崇李可染的骨法用笔，因为他有过硬的书法功力。于是，我也幻想以书作画，一九六一年去嵩山画了《秋山清流》，又回老家柏沟岭画了《北望黄河》，此意也流露于后来的画幅中。只怨书法太差，收效甚微，无根之木，难以成器。
文革中，批臭各种艺术，惟对书法大开绿灯。我四处求借名碑法帖，筛选双钩结集数十册，再择优纳入袖珍本，随身携带，随时默写。但我依然热中《争座位帖》和黄宾虹的题画书法。
黄宾虹书法的结体用笔，雄而不野，奇而不怪，瘦而不俗，寓于规矩又随心所欲，常觉得他心藏风云世莫知。看其提顿转折，节秦疾徐，如闻金石之声，我循声问道，心摹手追几十年，至今学而不厌。同时并进于《争座位帖》之庄重，吴昌硕治印边款之遒劲。习久成性，我的书风悄然生变，山水画的面貌也随之改观。原先，见苏联的严谨画风，跟着刻意求工，后来渐悟黄宾虹的书法即画法之理，作画大胆落笔，骨健神生，情动形言，不求工而愈真。书法不仅强骨，还能壮胆。
限于才识，我只能承受黄宾虹艺海的滴水之惠，仅此一得已获益良多。将继续陶冶性灵于书法，静观其润物细无声之后效焉。
肺腑之言
高速公路，上不了五岳之巅，羊肠小道，却可以登泰山而小天下，小道很有优越性。《辞海》释义：“小道古指礼乐政教以外的学说和技艺。”
《论语》定论：“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画应该算小道，但很有欣赏价值，而作画则难于登山。二十多年前，我曾拾级而上，登泰山观日出，山高万仞，上下两天，累得浑身酸痛，还一路诗肠倾珠，逸兴斐然。画就无此轻松了，既要六法皆备的硬功夫，还要文化修养的软实力，不识铁砚磨穿，碍难大器晚成。画虽小道，必有可观，仰之弥高，钻之弥坚，须万象显其形，优游得其意，书法强其骨，诗文养其神，会心笔墨造化之微，乐在其中矣。
摘几条家居习画简记，略表明心见性之忱。（一）《向阳门第》，是耄耄老友刘禄的祖业。孩提时盘桓其门，白发返顾，睹物思人，仿佛其先祖和父母的仪容宛在，如闻其声。白描写其和雅高洁之境。（二）《老窑》，小时候常见，八十岁后再看，风韵依旧。窑套险固高悬，既可力挺笔势，又是它久经沧桑的凭据。村塾窗友张松仍居之。（三）《顾景兴怀》，年轻时，农作间隙，旷野独处，乐于临崖高声朗诵《岳阳楼记》，寄志遣兴，谛听空谷回音激荡。此画即不期而遇的旧梦之境，温故而知新意。（四）《荒古遗壤》顶上，是我当年耕作之地。山坳近年发现远古象化石，核工业部、北京古脊椎动物研究所和北京大学鉴定，是十万年至十三万年间，旧石器时期遗存。方圆几十里有三处此类遗迹，中原自古多象，河南因此称豫。由此可知，柏沟岭地貌的历史极为久远。欲以老辣之笔，借自然本身温厚之色，烘托其高古之气。早年攀高看黄河的老柿树已经湮灭，写生随手補正，回叙幽情。
自知才疏，不善海天之思，只能如实作画，写生与默写兼而治之。写生，情真景真，活龙活现，属于纪实；默写靠记忆，循平实而进虚灵，近乎写意；委婉超况，各有其妙。我本性好静，懒于外务，归根河洛之阴，沉酣丘壑之间，感触交融于画，心源所出，都是肺腑之言。
走笔万壑
伫立在石室书屋的凉台上。环顾群山四驰，俯察大河东流，抚今追昔，感慨万端。书难穷其意，画难尽其情，连最先进的数码相机，也只能摄其形。寄兴于诗，可参悟旁通画意之玄机，听见我走笔万壑的空谷足音。
世居黄土高坡，笃守鄙野山窝。
伫楼台以凌虚，阅盘古之大作。
坦荡荡乎高原，千尺悬崖如削。
极目太行之阳，百川汇流河洛。
峦岭叠势异形，沟谿纵横交错。
忖下临之无际，忽惊心而动魄。
穿迷雾以拾级，疑通玄于五岳。
翠柏拂云擎日，耿立严冬之末。
出涌泉以润世，泽及天涯地角。
桑梓本固枝荣，兆才俊之日多。
八风抚育万象，俯仰百变莫测。
动静不离于理，常大起而大落。
叹时序之递迁，惜岁月之如梭。
藏万卷于石室，读不厌以疗渴。
坐卧翰墨之囿，遁声容而独乐。
知吾道之难穷，咀烟霞以养拙。
淡然尘埃之外，归去来而自若。
踏尽乾坤妙趣，荒漠行吟大觉。
幸苍天之可鉴，会造物之奥略。
山骨盘根五内，吐纳千丘万壑。
丁亥仲秋记于河洛镇柏沟岭之石室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