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实到理想”是方贤道自己的句子,很精炼,很合他的创作逻辑。
美术史家看绘画,把画家都想方设法归类,有古典主义,现实主义,写实主义等等,不然无法下笔。就象给犟驴要加上勒头,一索子就能牵走。依我看,所有的画家,不管是什么流派,笔下有无现实感,是判断作品的重要拐杖。西方画史上有一画家——爱德华•马奈,史家很难归类。有书把他和库尔贝排在一起——现实主义;有书把他和莫亲排在一起——印象主义。其实说他是印象主义,怕莫奈也不会同意,马奈没有从早到晚的画睡莲和日出,刻划人的精神世界仍是他不同于印象派的重要标志。说他是现实主义,依我看,他比库尔贝更有现实感,他生命中最后一幅作品——《弗里——贝热酒吧间》人物明显地缺乏道德判断,他喜欢和留恋咖啡馆的人物和气氛,他认同这种生活方式,没有超现实的氛围,也没有批判精神。
贤道画的是中国画——使用毛笔和宣纸,背靠的是现实感相对薄弱的主流绘画传统。以人物画言,释道人物占了中国绘画的大宗,虽然有的画家也画渔父,村姑和底层劳动人的形象,如黄慎、齐白石,但人物总是冒着铁拐李、何仙姑那么一股子仙气。本世纪初,留法回来的徐悲鸿,强一调了写实,抨击马蒂斯、塞尚搞形式主义,他的画清高绝俗,洋溢着浓郁的古典主义气氛,和他同事吕斯白比较起来现实感也相对薄弱。文革中人物画受政治气氛左右,高大全,戏剧化的造型把人物暴露在观众惊奇的目光里,人物在腾空,而现实的空气逐渐稀薄。当代新文人画的很多作品,画得好,但是缺乏现实感。
方贤道的绘画是在八十年代初露头角的。82年他的作品《夏憩图》被黄胄看中,入选了中国画研究院首届画展。84年画的《故土》是有意思的。凤阳皇陵前的石人石马成了人物的背景,农民和牛一家子兀坐在田野上,有着沧桑的氛围。这张画是他的早期作品,也许他现在并不会很满意,但是,对人物的理解和感受那时就有自己的个性了,自然、朴实、深入,决不做作,这是贤道绘画现实感的基础。
现实感来源于对现实事物的尊重和理解,既不拔高,也不贬低,你理解生活,并不疏远它。它反映了你的生存状态。我认为《画家和老农》是贤道作品里最基本的一张画,我用了基本一词,是因为这张画反映了他的绘画思想。
首先,以画家和老农为母题的构图方式在以往的中国画里没有。画家和模特儿是西方经典的绘画母题,你翻翻毕加索的画册就可以知道,但是画室里的气氛是超现实的,而《画家和老农》的环境,却是平平常常的农村生活场景,向日葵啦,山鸡什么的,这种日常的场景因画家的介入,陡然增加了戏剧色彩。画家是一个外来者,他睁大了眼在观察他的对象。老农挂着锄头。倘若在画室,他是在摆姿式,此处是田间,他的身体绝对是一种自然状态,他们对视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了绘画的母题效果。
在方贤道看来,绘画的形来自于写实,这个结论不是绘画的唯一解,但却是贤道绘画的基本出发点。他不是不欣赏符号似的抽象绘画,但他自己就是舍不得离开写实的形。朋友聊天,他指着毕加索一张晚期线描说:你看,毕加索再夸张,形还是抓得很准。他又一次指着日本画家富岗铁斋的漫像似的人物说:你看,富岗铁斋的结构还抓得准。谈起了写生,他很动情地说:北方老农的脸就象斧劈刀砍,一层层皱摺,象山峦丘壑一样,而城里老人的脸上都是松松垮垮的。《画家和老农》画里的画家就是他自己,他盯着老农那风吹日晒的脸,这是一张现实的脸,他反映着农民生活的本质,并且认同他。
“形”的意识和现实感紧密不可分。
方贤道的代表作之一是《六老汉笑春图》。六个老汉或坐或站在一丛丛迎春花中,背景是起伏纵横的山峦。六个老汉,六张笑脸,这是发自内心的农民的天真纯朴的笑容,春的笑容,这是最本质的笑,这是最持久、最耐看的笑。这令人想起了法国画家的《晚祷》,都描写了农民的精神世界。但《六老汉笑春图》把中国农民的憨厚朴质和天真画得何等的到位,不信你也画个中国似的《晚祷》看看。如果你硬要老农耳朵上夹上一支笔,或手上拿一张文件什么的,你就破坏了农民的最本质的生活状态,这是对农民现实生活的否定。我相信,贤道的画里也许有一天会出现电脑的,但电脑并没有什么价值取向的,他只不过是和磨盘一样是那时农民的一种工具。
我看人物画重在动态。动态反映了人的生活本质,动态反映人物的精神世界,有人一辈子没有独特的动态。杰出的小说家米兰•昆德拉说:“人多动态少”,精辟之极,贤道画里的人物的动态不是揭示个性的魅力的,只是一味的淳朴,使动态符合农民的现实生活,并提炼出较有味的动势。这样就避免了矫揉造作和戏剧腔。但独特的有意味的动态,贤道仍然有再发现和塑造的必要。人物画的创作,贤道深有甘苦,不然画个《醉酒图》,人一歪倒就了事,
岂不简单。
贤道画理想的一面体现在对意境的经营上。他的素材都是现实的,但是空间却多少有点虚拟了。贤道画法实的地方有些类似凡高,对具体的事物具体的人物充满情感。他的淳朴、厚实的人物造型,饱满、绚烂的向日葵和花卉植物,是可以祭献在凡高墓前的。但是贤道的画,并不痛苦和压抑,他画法虚的地方有些象高更,他把中原地区的农村当成了太平洋上的塔希提岛,他认现实中提炼出一个理想的、充满辛勤劳作而又恬淡安祥的乡村。正如他自己所说:“把我和乡村联接起来的是情感因素和审美取向,朴素美的含义,离不开自然、和谐、本质,庄子把朴素美上升到审美的最高境界。尊重自己的审美,在纯朴的农民那儿得到滋养。”
(二)
贤道对“笔墨”一词是深刻地理解的,或者说他天性如此。在别的画家那里也许是个问题,但他没有,他既没有说过“笔墨就是一切”,也没有说过“笔墨等于零”,笔墨在他那里化成了“笔性”,他说有人笔性不好,一辈子“其俗在骨”,无可救药。
看亚洲杯足球赛,他说日本队员球性很好,这是整体的足球意识和能力的提高,比中国队整体领先了一茬人,贤道从球性又想到了他的笔性。其实喜欢或肯定一个画家的作品,你得看他画的方方面面,但是否定一个画家的作品,一眼就够了,这一眼就是对笔性的判断,你非得让普拉蒂尼看完全部的亚洲杯才能判断中国足球的水平,非也,看一场比赛就够了。但是如果画画不用笔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贤道的思想并不复杂,他抓本质,他一副知根知底的模样。
听加拿大钢琴大师古尔德弹巴赫,贤道说古尔德有一种内在的流畅感。我知道他还是在谈笔性。
事实上,就艺术样式来看,绘画是制造痕迹的艺术,从仰韶彩陶上,那些小棍划出来的类似或图形或文字的符号,到今天,林林总总的各种材料的手绘的艺术。从笨拙和幼稚的原始绘画,到齐黄潘吴所代表的史有定论的中国画发展的一个高峰为止,宣纸的纸本绘画,形成了一个精致典雅的艺术系统,他的诗书画印的内涵外延形成了古典中国艺术的主流形式。当然有人要宣告他进入穷途末路,事实上站在某个角度看,他早已显示了它的末世相,但是也只有在这个时期,中国画摆脱了他的沉重的负担,在极具修养和有个性的画家手中,创造性地活着,沉浸在他末世的幸福里,而且相信这种幸福能延伸到来世。
贤道画画讲状态,但凡对中国画真正有体会的人都讲状态。石涛画语录里讲蕴,蕴在字典里己经查不出是什么意思了,史家都己失语。但蕴还活在贤道身上。看看《六老汉笑春图》,我又想起了贤道的“有一种内在的流畅感”这样的谈音乐的话。内在,是一个艺术家全部修养的总和,而流畅则是技巧的自如的表现,
贤道的文字极少。我只看到他自己画册里的一篇自序《和谐•朴素》——走进乡村的感想。短,每个字都经过咀嚼,在心里过过。“拙重的玉米沉坠于树权”,这样的句子包含他的独特感受,一如其画,内含而不滥情,是真正一等的文字。如果画画人还读杜甫和陶渊明,是否有同感?贤道应该多写。
贤道治印。贤道画画的印章基本上自家刻,足见他对印章重视。印章既是画画的一个细节,同时反映他的绘画修养。贤道说:“《六老汉笑春图》和《山歌》的构图,来自于印章。”不治印的人怕不能理解。为什么在讲究诗书画印的时代,看画的人有先看印章的习惯,现在的人怕不能理解。巴尔蒂斯——这位西方绘画大师能理解,他对中国的观众说:“书法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
贤道“沉敛心志,贴近自然。”境由心造。心驭笔,笔运墨,与纸交谈,绝不造作,“合于桑林之舞,中于经首之会”(庄子语)。有如演奏家,羞于磕磕绊绊,或徒以炫技不重内含。贤道捏着毛笔的手,犹如持弓操弦。
贤道的绘画,我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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