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憩图》
那时,浙美的大门在方贤道身后关上了,他离开杭州,重返淮北,把书本、教材收拾好,脱下学生装,换上粗布衣裳,再次踏上熟悉的乡间土路。他知道这一来意味着什么。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路。艺术的大路所以风光无限,因其联通着无可穷尽的条条小路,正如长江的源头由众多溪流所构成一样。出了小课堂,重回大课堂,冲动和急切兜头而来。房屋依旧、山河依旧,乡村父老们的生活依旧。还是那些纯朴憨厚的老汉,还是那些天真无邪的村童,还是那些炊烟,也还是那抹夕阳,但感觉却大不同于以前,可画的东西太多了!
一个夏日的傍晚,他望见收工的农民三三两两住回走,空旷的原野上空晚霞拂动,静谧的气氛和浑厚的色彩令人满怀感动。忽然,他听到箫的声音,悠然深沉,由远而近,如泣如诉。真是箫吗?他在惊异中循声寻去,果见一位老汉在麦垛下吹着一杆箫,他远远地望着,以免打扰他。让他吹吧!一位农民,在一天的辛勤劳作之余,在归途中,在晚霞里吹着箫,吹得忘我而投人。且不讲吹的什么曲子,水平如何,只这一杆箫与农民形象相结合所构成的画面感,在他看来有着无与伦比的美和诗一般的意境。
在河南与安徽两省的交界处,刚刚走出校园的方贤道目睹了这一幕。老汉吹箫,无意中吹响了一位艺术家内心的号角,点燃了创作之火。直到今天,哪怕再过若干年,他都会记住那个傍晚,那片晚霞,那一杆箫。后来他无数次下乡采风,寻梦似的,再也没能见到那样的情景。正所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惟其难,所以可贵。如同梦境般的回味,对于艺术家意味着什么?是酿酒、品茗、吟诗?如果都不是,面对宣纸的情感泻泄便成了唯一。
采风归来,他关在屋里半个多月,足不出户,以极其饱满的激情创作了《夏憩图》。此作集中了他多年来坚持深入农村,采集素材的生活感受,道出了他内心深处对乡间父老的一往情深。画的上方安排了两头老黄牛,同主人们一道享受劳动之余的休闲时光。在一群农民中间,为老人、儿童、妇女所簇拥,一位老汉动情地吹着箫。他上身赤裸、肌膜鼓突,以粗犷的线条强化人物的轮廓感和生命激情。一切笔墨技巧,完全服从、服务于特定环境下的情感释放。一定要把此时此地的直接感受画出来,把原始的冲动画出来。
那时他的工作单位是蚌埠市文化局创作组,他在这里完成了《夏憩图》,时逢庆祝建党60周年,作品送到省里参览,得到美术界的充分肯定,布置在展厅中心位置。展览开幕前,省里主要领导亲自审查、把关,对《夏憩图》提出批评,认为人物形象丑陋,自然主义地表现生活。
也就在这一年,中国画研究院成立;当年即在黄胄等人主持下,举办了首届中国画展,全国征稿,任何个人均可直接寄送作品,只要画得好,谁都有机会。其时,黄少华正在安徽师范大学就读,假期去北京走访、学习,顺便扛着这幅2米x2米的大画,送到中国画研究院,得到黄胄肯定,顺利入选画展。
1981年征稿,次年展出,出了大画册,搞了巡回展,北京、上海、青岛、广州,各地报刊纷纷报道,几百幅参展作品,报刊选载时,挑选10幅,有方赞道的画,挑选8幅有他的画,挑选6幅还有他的画。
感谢黄胄老师的眼光,也感谢黄少华的肩膀。《夏憩图》成为一个良好起点,它使方贤道坚定一个信念:我要画农村!我要画家民!
人常说,画家一生画不出几幅好画,不可能都是精品。凡精品,一定是特定条件的产物,最能代表画家的艺术成就。同样,人一生会有很多机遇,但重要的机遇不会很多,《夏憩图》不会很多。贤道即大道。大道无私,大道需悟。方贤道为人谦厚,机遇未曾冷落他,也是一种公道吧。他坚定的信念取向源于艺术自觉,也源于对自身特点的了解,只有在农村,在广阔的田野里,在最为纯朴的气息中,他的精神状态和创作状态才是最好的。
《故土》
我同方贤道见面时,他正忙于关照女儿高考,他说,也就这段心事了,女儿考学走后,我要赶紧去西截,全国绝大多数省份都去过了,最想去的地区只剩西藏了。敦煌去了两次,黄山去的次数最多。农村则有空就下去。最爱去沂蒙山、太行山、陕北革命老区。冬天去看人,秋天去看景。
虽然是画农村、画农民,但你不能只看庄稼地,只关注割稻子、掰苞米。城市化进程日益加速,城镇人口增长到5.2亿。随之而来,农村的社会结构在变化.生态环境在变化。方贤道绘画艺术根植于农村、农民,根本原因是精神向往与纯朴的乡情相一致,一到农村就兴奋。那种田园诗意、生命和谐在今天的时代还有意义吗?老黄牛已不多见,代之以千奇百怪的宠物狗,满大街招摇过市,是社会的富有和进步呢还是一种病态现象?狗并没有错,错的是人。陈永锵说,我见了宠物狗就恨不得一脚踢到天上去。方贤道说不出这样的话,但他可以用作品反映爱憎。他画羊,画鸡,画毛驴,画老牛,却从不画狗。他那支笔始终如一地面对农村,忠实地记录下他所看到和爱着的事物、景物。假如有一关它们真的消失了,这种记录可能会有着史诗般的意义吧?
方贤道作品的潜台词正在这里:要留住它们!要爱惜和分享它们!一群鸡在农家小院里蹒跚、觅食,我们现在管它们叫小草鸡。农民家里养几只鸡,捡几把蛋,换来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就是这些小草鸡正在变得珍贵起来。我们些城里人碗里盛的是什么鸡?从出生到屠宰,只有18天。
所以,方贤道画了《秋融》、《艳阳》、《又是一年好光景》和《阳光童年》,把那些我们极为熟悉的景象搬到画面上。撇开其笔墨特色、美学意义不论,这种搬动直接而随意,极为亲切。老乡们家里有的,画面上都有,草垛、老房、丝瓜架,竹篮、苞米、向阳花。没有的而他心里有,也会随手加进去,例如迎春花,点点滴滴,碎花黄亮,在拙朴浑重的画面里融入流畅、鲜活的音符。画面的主人公永远是老汉和儿童。画风纯朴而雅俗共赏。面对同一块土地,同样的绘画素材,黄少华和方贤道总能做到各取所需,互不“侵犯”,你画你的老汉儿童,我画我的村姑婆娘。或有兴趣,两人也会携手合作,共同完成大的构思、在的创作。《故土》便是一幅由方贤道为主执笔而成的力作。
凤阳,明太祖朱元珠的故乡。改革开放之初,小岗村农民创造了以联产承包为特色的农
村改革模式,凤阳这片古老的土地再次为世人注目。凤阳又是方贤道下乡写生的主要基地,仅为创作《故土》就曾下乡多次,其中一次赶在小麦收割期间,农民汗流浃背、田野灼浪滚滚,他和少华居然在麦田里发现了古老的城墙,墙体上的雕刻依稀可见,历经岁月剥蚀,风吹雨淋,越发显得沧桑古朴,奥秘无穷。似乎又见莫高窟和永乐宫壁画,只不过伫立在麦田里,披星戴月,历经风雨沧桑,见证千年岁月。抚摸着它们,犹如向历史老人握手,内心充满莫名的慨叹。连历史也走累,躲到田间以图清静。岁月留痕,万世风云。推有老百性的日子依旧,惟有土地和麦子痴心不改,乐与农民为伍,始终甘苦与共。
这是一幅大创作,获评第六届全国美展优秀作品奖。在这里,方贤道一心要守护住、表达出最初的冲动。石人石马,古雕城砖,作为历史的某种符号出现在麦田里,默默注视着一群农民。是他们创造了历史,而历史又似乎与他们毫不相干,相比之下,惟有大自然值得信赖。兴也是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中国农民既是勤劳的象征.也是苦难的象征。任何社会形态下的进步无不以他们的巨天付出为代价,但愿我们还能为他们留下点什么,留下一片蓝天,留下果树和菜篮子,一如方贤道作品所展示的那样,留下朝阳与晚霞,留下农家小院里那难得的宁静。
《六老汉笑春图》
方贤道总是以其积极的、豁达乐观的笔墨倾诉,细心表达对乡间父老的一往情深,由衷祝福。例如《六老汉笑春图》,这是一幅以写意白描手法创作的农民群像,劳动之余,六位年龄相仿、命运相同、相处一辈子的老哥们儿憩息山坡下,或叼着姻锅、或裂嘴大笑。笑若春风。以线勾勒,不着墨色的山岗显得极为贫瘩,而以几束迎春花点缀画面,又显得生机盎然。点面结合,远近拉开。在宽阔敞亮的透视感里,突出几位老汉,位于画面正中。他们老脸绽放,喜上眉梢,一个个笑若顽童。通过对这一群体的着力刻画,作品意在表现人与自然的亲近和谐,农民群众善良朴实、豁达乐观的精神风貌。自然朴素和谐,美在生活底层,这就是方贤道要说的话。
六老汉中,有一位坐在后面,最是安静,戴副眼镜,两眼似乎正透过镜片上方注视着其他几位老汉,听他们说,看他们笑。我猜想,那是方贤道把他自己放进了画面里。
作品通篇以线勾勒,细部略作皴擦,以此强化力度和笔墨的现代感、个牲化。这也是方贤道作品的一贯风格,在线上加强突破,使之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线随意动,或率真随意,或老辣涩滞,无不同画家的作画状态相吻合,线于是有了活力,成为画家笔下的生命符号。黄胄的线粗犷奔放,千回百转。卢沉的线细腻飘逸,不拘一格。周思聪的线含蓄隽永,意昧无穷。画家笔下的线如同指纹一样,看似相似,却也千差万别。甚至。一个人不同状态下的用线也不一样。诚如毕加索所言,什么状态下画得画最好?答曰:精力充沛,情绪放松的状态下。精气足则韵味生。松则通,通则灵。
《阳光岁月》
这是一幅近作,仍以线为主完成构图。线是可以表现气氛的。不是传统意交上的闲情逸致,而是活生生的生活真实。表现仅存于农民中的那种质朴的生活主张,那种阳光感,亲和力。生命在这里显现透明状态,几无尘染。相应地,画面也应具有透视感,一览无余,橙明豁亮。《阳光岁月》只用了一种土红色,用以表现农作物沉甸甸的分量感。秋高气爽,田野无垠,乡间父老又迎来一个艳阳天,一个收获的日子、快乐的日子。此作入选第十届全国美展。
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新在真挚真实,美在纯洁朴素,方贤道几十年如一日沉在杜会底层,沉在乡间父老当中,与他们甘苦与共,精神上水乳交融。人无染则画不染。以其作品的朴实真切,守护着艺术家应有的良知和德行。他牢牢铭记着黄胄老师的叮瞩:“我们要经常到生活中去摔打自己。”先生用了“摔打”二字,是那个年代的用语,更是他的切身经脸。
成功举办过“全国首届中国画展”之后,黄胄挑选14位中青年画家,于1982年下半年举办了“首属中国人物画研究班”,有刘大为、张道兴、杨力舟等人,方贤道亦在其中。
早在28岁那年,方贤道即获得一个很高的起点,直接从大师们那里汲取营养。艺术上承蒙前辈画家提携、鞭策,选材上直接扑在农村大地,关注农村变化。作为南方画家,浙美培养了他。同时又有机会拜在黄胄、卢沉、周思聪等人门下,研习他们的艺术,追随他们的艺德,兼融并蓄,集名家之所长,构成其绘画艺术的显著优势。他有理由自信而执着,属于他的前方还会有更加灿烂的阳光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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